冬玉筑

草语

(原创)草    语



春风不来,我是沉睡着的,像暗暗的泥土。

春雷响过,春风就来了。大地渐渐松开它僵冷的手指,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开始伸展筋骨,向暖和的门口挤去,只等待那一缕缕阳光和一丝丝春雨的召唤而逃离黑暗。这时候的我是娇嫩的,羞怯的。而把头探出地门一瞬间的状态,人类中有个叫韩愈的,曾用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的诗句来形容我们的若有若无和平凡弱小。他的眼真刁。

我们挨挨挤挤争先恐后站在地上,眼睛里充满好奇和希望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放肆地生长,占据了人类的房前屋后,街角道旁,甚至水泥板的裂缝,都是我们角力的好地方。绿色覆盖了大地。我们尽情展示着奔放而短暂的生命,因为我深知;秋一过,我们将葬身于无边的黑暗。看啊此时此刻,阳光多么灿烂!空气多么香甜!雨水多么甘冽!大树多么俊拔!我珍惜身边的一切美好,我爱他们。

相比我们的矮小,我更羡慕头顶高大的乔木。他们笔直地钻入云霄,宽大的叶子像一只只挥舞的手,骄傲地向众生致意,连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都得仰视他们。他们好像生来就是世界最重要的装饰,高贵奢华,万物瞩目。卑微如我,踮起脚跟,在他们的荫庇下向他们致敬——由衷钦慕,但从不自怨自艾。我爱他们。

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在火热的夏季生长得更加自由坦荡。一个叫白居易的古代智人写诗: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他很早就预见了我们的今生来世,透彻得直叫草儿们失去坚韧生活的勇气。可另一个现代智人顾城说:“草在结它的种子/风在摇它的叶子/我们站着/不说话/就十分美好。”把我们的一点小小的欢乐心思说得那么妖娆,真得努力活下去,像人类一样享受这寂寞平静的好时光。我知道我是世间最质朴的东西,因为质朴,可能暗含着大道至简的哲学趣味,有些人类喜欢我身上这一点味道——不过如果像那个叫惠特曼的西方智人赞颂的我“是上帝的手帕”那样,真是名不副实,让草羞愧难当,草儿们千万不敢因此骄傲啊!可是,兄弟姐妹们太放肆了,沟沟汊汊,岩上岩下,侵占了智人的养殖地,——其实我迷恋牛儿宽大的舌头,迷恋小羊湿湿的嘴唇,还有墙头老母鸡俯冲下来的尖尖的喙!他们越折腾,我们越强壮。——使得人类推来了割草机,又洒下了除草剂来约束我们的放纵。但我们不怪他们。他们要吃饱肚子,他们要享受阴凉。无用如我,却能再生。感谢风,感谢鸟,感谢宽厚的农人,让我们在遥远的地方还能生出一片绿海。我爱他们。

说心里话,在有限的生命路途上,我更喜欢躺在我身上看天、发呆的人类。午后或傍晚,他们把疲惫扔在一旁,或坐或躺,跟我无缝隙接触。他们很奇怪,起初很高兴的唱歌,唱着唱着就哭了,眼泪打湿了我全身;有时很沉默,睡着了就自言自语,手里不正经的动作,时时弄疼我的腰身!有时能睡一整天,不悲不喜,睡了醒,醒了再睡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日出日落,月华初上,远方村落炊烟渐起,露水湿了衣衫,这些人才伸一伸懒腰,一深一浅踉跄而去。我无从晓得他们的秘密,但这不影响我爱他们。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漠视草类的命运,而是懂得自己和草类一样——因为他们在人类世界有一个响亮名字叫草民。

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有一天,他们会像草一样无声无息的离去,无论是否有谁记住他——事实上没几个同类能记住他——我必定会爬上他的坟头,钻进他的墓道,撬裂他的棺椁,甚至钻进他的颅骨陪伴他。我们是草,我们深深知道,人类是孤独的,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。因为,我爱他们。

 

    2019.6.15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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